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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 抵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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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裏,賀行雲夢魘纏身,一遍又一遍夢到鮮血從脖頸飛濺,噴灑了他一臉。

陳清和執著帕子想要為他擦一擦額汗,卻因指間的血腥氣沒能洗凈,使得人猛然驚醒,胸口起起又伏伏,只見滿眼驚懼。

周大師識趣的將嘴緊閉。

風聲嗚咽著一首悲歌,噠噠馬蹄將溫涼的月色踏為一地斑駁。

對上那雙滿載著恐慌的眸子陳清和並沒有尷尬,她將手自然收回,明知故問的關懷:“怎麽醒了?”

“我…睡不著。”賀行雲偷偷用袖子抹去額頭上的冷汗,沒有說實話。

陳清和勸過他,是他沒聽,之後那些事也是為了救他,他沒理由怕。

“陳家沒落後,天災之下,我也成為過難民。”她緩緩開口,話中半真半假。

陳清和回憶著當時景,那是個好心的富家女郎,因不忍心而紅著眼眶遞給他們一沓餅子與一荷包銀錢;結果卻是,餅子不夠分,一荷包又引得人貪心不足。

幹脆一群人攔了她的馬車,將她從車廂中扯下,撕扯下她的衣裳、搶走了她的首飾,殘忍地將其生生掐死,又剜下她的肉,爭奪著將她分食。

“那個人和你一樣愚蠢的善良,她亦沒有得到感恩,反而如落入了虎狼之口的羔羊,被搶走了所有後連屍身也被分食。”陳清和語調沒有一絲波瀾地就好像在講一個無趣的話本子。

他不喜歡她對生死司空見慣了的模樣,讓他覺得很陌生,又悲痛。

她到底都經歷過什麽呢?一個書香世家出身的女郎,卻因家族的沒落飽經風霜。

陳清和擡起眼來與之對視,繼而道:“我年幼,這些都是爭不上的,便從她被剁下的手上悄悄順走了一枚戒指,典當了去。”

“一個人,能吃多少天,你知道嗎?”她問。

“…”賀行雲不敢回答。

聽著這些事他一度喘不上氣來,胃裏更是翻湧個不停。

陳清和笑了笑,沒有真的給他一個答案。

只說:“難民當然很可憐,但生死當頭是會逼著人性泯滅的。餓久了的狗會護食,餓久了的人會相食。如今你見識了人性可怕,可明白了,‘空有悲天憫人的心,無普度眾生之力。’時卻還不自量力,而要付出的代價?良善需有鋒芒,動心前更要動腦。這世間風雪,你坐在高臺上看是酒一杯詩一捧的雅事;在民間看卻是餓殍遍野哀鴻滿路。所謂‘居安不忘危,富貴不忘貧,位高不忘本,權重不忘民。’不僅是為官之道,更是做人之道。”

說著,她翻弄起爐子,又往裏添了兩塊碳。

明明馬車內暖氣十足,賀行雲卻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。

人性。

他沒有走到過山窮水盡,最大的屈辱也不過是被父親責打與怒罵,便覺得善惡合該是書本上那樣,離開相府的羽翼眼神中便透著股清澈的愚蠢。

賀行雲沈默良久,已不知該憤怒難民們恩將仇報,還是該自責因為自己徒增了傷亡。

他低垂著腦袋,嗓子裏仿佛被什麽卡住,咳了又咳,卻還是一片啞然:“是我太自以為是了。我知道那些難民也是為了活著…我亦怨恨他們害死了冬榮。可我沒有想要他們的命!我不知道,我甚至不知道該怨誰恨誰,到底,我還是更怪自己蠢。”

“你這話奇怪。”陳清和淡漠的臉上突然有了表情,好奇的問:“你既然知道是他們害死了冬榮,那麽以命償命豈不也是常理?天災也好人禍也罷,釀成了他們的流離失所顛沛流離,但卻不是冬榮害得他們,更不是他們可以理所當然害死冬榮的理由。因果循環,自有報應;天不報,人自報。”

她雖也做過難民,可對錯與因果卻從來理得很清楚。為了活下去害死旁人,自己便也可能被尋仇所殺;把別人視作食物,亦可能成為別人眼裏的食物。流離失所顛沛流離是真,害人性命難倒就不是真了嗎?

千方百計活下去靠得是本事,人家尋仇自然也是本事。倒真是,情有情的說法,理有理的說法。

賀行雲怔住,氣氛正有些低迷。

周大師清了清嗓子,自知不合時宜,所以一邊打量著二人面色,一邊扯起了個笑臉來,開口道:“不知陳夫子教完賀小公子之後有何打算啊?犬子十歲有二,不知有沒有這個緣分得陳夫子一場教導。”

“大師有兒子?”車廂外駕馬的冬慶支著耳朵,一直聽著裏面的動靜,好奇地問。

周大師當即“嘿!”了一聲,道:“我是看風水的,又不是做和尚的!”

此話一出,眾人忍俊不禁,總算是緩和了下來。

陳清和先回了周大師:“恐怕要辜負大師美意了,我此來上京本就是為了給父親遷墳,好叫他落葉歸根,但我的根卻在淮安,故而還是想回去在書院裏做個夫子。”

“這樣啊,那倒是可惜了。陳夫子如此透徹之人,一棒子打下去,保準能將那些混小子腦袋裏倒出二兩水。”他半開玩笑半認真,不知為何話裏聽起來莫名帶著點指桑罵槐。

賀行雲羞愧難當,愈發沈默。

陳清和便烤了個橘子遞與他道:“好了,如此經不起事兒你以後要怎麽撐起相府?其實你若不添麻煩,我倒是喜歡你這純善的性子。”

她這話不算寬慰,反而是難得的實話。

賀行雲卻虛握著橘子,沒有吃,也沒有因為陳清和的話打起精神,更加萎靡起來:“可我就是給夫子添了麻煩…”

聽罷,她笑了笑,話中有話:“當時我是氣的,不過後來也就不氣了,因為這正是你與丞相的不同之處,也算難能可貴。不然瞧著你這張臉我總有與丞相同行之感,可真是壓力倍增了。”

賀行雲癟著嘴巴,並沒能聽出她話中另一層意思。

馬車搖搖晃晃,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行駛而過,總算抵達淮安。

賀韞一早安排了遷墳的人候著,只待將法事一做,便將那棺材擡出來。

四人在陳家老宅住下,因為沒有下人,只得自行收拾。

隔壁阿婆打了年糕,聽聞陳清和回來,一邊喚著“囡囡。”一邊將房門輕敲。

賀行雲跟在陳清和身後撐著一把油紙傘,將大門打開。

“婆婆!”陳清和笑著將人請了進來,忙裏忙外煮了壺熱茶湯。

與賀行雲和婆婆彼此介紹道:“賀小公子,這就是我與你提起過的,那個收養了許多貓貓狗狗的婆婆。婆婆,這是我在京中的學生,賀小公子。”

“婆婆好。”賀行雲忙笑著行了一禮,舉手投足間便透著股世家大族養出的貴氣風範。

婆婆趕緊將他扶起,連聲道:“好,好,好,一看就是個端正孩子。”

三人坐在廳堂中,閑話家常,碳爐裏火苗燒得劈裏啪啦作響。

婆婆因年邁而有些打顫的雙手將紙包打開,示意陳清和與賀行雲趁熱嘗嘗,又說:“這是囡囡小時候最愛吃的了,逢年裏站在我院兒門口,就探頭探腦地往裏瞧呢,饞的不得了!”

陳清和笑著拿起一塊放進口中細細咀嚼,嘆道:“還是老味道,婆婆做的年糕裏會多放一把蜜棗。”

“哈哈哈哈,你啊,從小就嘴刁。”婆婆開懷不已,記憶仿佛一下回到了十幾年前。

不禁感慨:“我們囡囡真是越長越漂亮,記得小時候總在外面跑,曬得小臉黢黑,跟她父親很像的,就一雙眼睛水靈靈的大;如今倒越發白嫩,一看就是我們水鄉的小姑娘了。”

“婆婆你又笑我。”陳清和撒嬌般嗔道,轉過了身去,佯裝生氣。

西秦地界與南岳交匯,多雨水,她自小長在那兒,一方水土養一方人,自然同水鄉女郎更像。

可‘陳清和’父親卻是京中人,倒多虧了其母親是實打實的淮安人。

她垂下眼睫,緩緩收緊了雙手。

陳家沒落後,淮安一場天災,無數人被迫背井離鄉尋求一條生路,真正的陳清和便就是活生生餓死在了那條路上。

而她在晏寂清的安排下,憑著背下的‘記憶’,頂替了陳清和的身份。

於這些多年輾轉未見的‘故人’面前,恍恍惚惚,依稀難辨,最終只得稱上一句女大十八變;又經她幾年在此生活,自然而然就成了他們以為的‘陳清和’。

總歸是陳家人死無對證;好一個天衣無縫的身份。

婆婆哪裏知道眼前人早已非故人,只順著哄著道:“好好好,婆婆不提了不提了,我們囡囡長大了,也是要面子的哇!”

“那當然了,婆婆你可不能總跟人說我那些糗事,要嫁不出去的!”陳清和順著挽住婆婆的胳膊,枕上了她的肩頭,就好像親孫女兒一般親昵。

婆婆屈指在她鼻頭刮了刮,笑得直合不攏嘴。

“我們囡囡這麽厲害,會愁嫁嗎?一定是他們沒眼光。”

“嗯!”陳清和點點頭,看著婆婆蒼老的雙手,想到她一把年紀,兒女們卻都死在了天災中,如今便將所有盼望給予了她這個鄰家的孩子身上,不禁酸澀了眼眶:“婆婆放心,我心中都有數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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